童年的记忆--一名教育工作者最初的兴趣和理想Memories of My Childhood:An Educator’s Early Interest and Dream郑 滨 耀
童年的记忆
--一名教育工作者最初的兴趣和理想
Memories of My Childhood:
An Educator’s Early Interest and Dream
郑 滨 耀
当童年已经远去,那些记忆,不管是金色的还是灰色的、快乐的还是悲伤的,都成为我们人生中宝贵的精神财富。
喜爱音乐Love Music
湖北天门,广袤的江汉平原,是我童年生长的地方。小时候,春天里捉蝴蝶、夏日里捕蜻蜓,还有玩水、嘻戏,都是玩耍;唯有对于音乐的兴趣,不仅留给我美好的记忆,还伴随我成长、发展,并作为爱好,从中国带到了美国。
我家东头隔两户人家,住着一位盲人万洲先生。万先生靠一把胡琴走街串巷,为人算命看日子,聊以为生。他拉的大多是地方戏的小曲,我印象不深了。但他有个年轻的盲人伙伴彭先生,琴技精湛,让我终生难忘。
彭先生那时二十来岁,常来万先生家,有时他们还结伴出行。每次彭先生还没进村,他悦耳的琴声就传过来了。只要听到那熟悉的声音,我就会跑过去,在他身旁聆听、观摩。他常常演奏的一首乐曲深沉柔美,时而轻吟舒展,时而激情奔放,如歌如泣,带着凄凉与悲伤。后来我学习二胡时回忆起那优美的旋律,那是阿炳(华彦钧)的名曲《二泉映月》!
胡琴真神奇,能奏出那么动听的声音。我想有一把琴,但看到胡琴那么精致,应该很贵吧。于是,我不敢要求父母为我买琴。经过多次仔细的观察,我揣摩了胡琴的结构和发音,决定自己制作。
那时我不满六岁。一天上午,趁着家里人都出去了,我爬到阁楼上,摆开准备好的工具和材料,开始制琴。用打水的圆竹筒作琴筒,麻梗做成琴杆和旋钮,不同的索线作琴弦,带弯的芝麻杆和细长的蓑衣鬃做成琴弓,还有千斤、琴码,一应俱全。我细心地忙碌着,沉浸在对于胡琴的期盼之中。母亲在房前屋后到处找我,喊我回家吃饭,我都没有听见。终于,胡琴做成了,我试着定弦,它居然能发出近似“dou-sou-”的声音。
母亲听到声响,来到阁楼。她见我拿着自制的胡琴,又惊喜又生气,“你躲在这里一整天,就是做这个胡琴呀?快给我看看!”我把心爱的胡琴递给她,她接过琴,不料琴杆太脆弱,一下子就断成了两截!不等母亲说什么,我从楼梯上下来,一口气跑到村后的芝麻地里。带着憋屈,我坐在田陇上哭泣,胡琴没了,我好像失去了一切。秋日的晚霞映照着安谧的原野,快要成熟的芝麻一株株笔直地站立着,像是在嘲笑我太不坚强;黄色的芝麻叶伴着我伤心的眼泪,飘落到地上。祖父终于找到了我,好说歹说把我哄回家,这时母亲已为我准备了可口的晚餐。
父亲从县城开会回来,听了这件事非常高兴,还夸奖我聪明、能干,说等我长大一点了就给我买一把真正的胡琴。他责备母亲说:“你看,他做了一天的胡琴让你给弄坏了,叫你做你还做不出来呢!”其实,母亲也为我高兴着。我上初中离家之后,她给邻里乡亲讲述这个故事,还带着几分骄傲和自豪。
梦想当教师 Dream of Being a Teacher
从那以后,父亲开始带我到他教书的伏岭小学分部去玩。我们家离那儿不远,沿一条沟边的小路向东,经过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,一会儿就到了。
那所分部只设一至三年级,学生上四年级就到本部去了(本部只设四至六年级)。学校连我父亲共三名教师,一名勤杂员兼炊事员。校舍原是一座古庙,主楼的大厅是三年级教室,两边靠窗是教师办公室。主楼前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房,是一、二年级的教室。典雅的三合院中间是学校的操场,也成了我玩耍的地方。
父亲办公室有一座金色的挂钟,那钟摆垂挂着,均匀地摆动,和着“滴答滴答”有节奏的声音,永不停息。这钟多么神奇呀!我趴到钟前,跟着钟摆数数,从一数到一百。当数字大了,数不过来了,就再从一数起。
中午,炊事员大伯给每位老师送来一份饭菜。父亲将他的分一半给我,旁边的老师打趣说:“滨耀,又来剥削你爸爸啦?”我不懂什么是“剥削”,但能理解:我让父亲挨饿了。
不久,父亲让我随意在周围玩,也可以蹲在教室门口听他讲课。有一天他上语文课,讲的是抗日战争时期,北方某地的村民机智勇敢、消灭日本鬼子的故事。其中的片段我还记忆犹新,大意是:黄昏,一个日本兵鬼鬼祟祟来到一条小河边,想过河。他看到对岸有一条小船,船上有一个人影,就朝那边喊叫:“摇过来吧,给你大洋!”父亲绘声绘色地朗读着课文,学生们睁大眼睛听着,看起来学习非常有趣。
每天,我和父亲一起去学校。我得意地骑在父亲的脖子上,迎着朝阳而去,披着晚霞而归,那是我金色的童年。到美国学了教育理论以后,我才明白,父亲看出了我对学习的兴趣,让我提前感受学校和课堂的氛围。
可惜,那快乐的时光太短暂了。1959年秋季,父亲调到离家较远的伏岭小学本部教书,我在那熟悉的分部上了学。那年,农村情况发生了巨变:村里的大食堂关门了,我上过的乡村幼儿园也停办了,人们的生活更加困难。父亲是县里的模范教师,经常开会,很少回家。听说,“反右倾”运动开始了。
那年初冬,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傍晚,伏岭小学急匆匆来了一位老师,说我父亲去世了!
古人云: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那晴天霹雳,让人来不及应对,也无从思考。那时我还不太懂事,但知道再也见不到父亲了,从此没有了往日的快乐。两年之后,祖父给我买来一把真正的胡琴,我却没有心思去动它。
父亲生前曾说,他希望我“成为一条龙”。我懂得了,纪念父亲最好的方式,就是好好学习,做他所希望的有出息的人。于是我用心读书,好好做功课。我发现,语文书中的词汇都那么优美,数学中的演算和应用题都很神奇。于是我越发喜欢学习,读书做作业从来不是负担,而是一种乐趣,就像现在的小朋友玩游戏、玩手机一样。
我怀念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去学校的情景,怀念人们尊敬地叫他“郑先生”。父亲16岁开始教私塾,1949年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年轻的公办教师。父亲发现和培育了我对于学习的兴趣,给我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。我思念父亲,同时羡慕教我的老师们都那么有知识,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!于是,我梦想长大后做一名小学教师。1965年小学升初中的考试,作文题是 《我的理想》, 我就写了这个志向。
若干年后,我招工到化工部荆襄磷矿,劳动半年后接受正式分配,到职工子弟小学当教师,奇迹般地实现了儿时的第一个理想。
对于教育的意义 Implications in Education
在美国师范教育的课堂上,当讨论儿童早期的爱好以及人生目标的设定等课题时,我常常与学生们分享这些童年的经历。他们全神贯注聆听的情景,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有名学生在评课时写道:“他用亲历的往事阐述上课的主题,听起来如同艺术的享受 (entertaining)”。其实,是故事本身感动了他们。
儿童最初的兴趣与爱好,特别是对于艺术的酷爱,有与生俱来的天赋,更重要的是后天环境的影响。可惜由于父亲突然离世,我的音乐爱好戛然而止。直到上了初中,受音乐老师的启蒙和鼓励,我才重新感受音乐的魅力,和它带给我的知识与快乐。
发展心理学揭示:儿童早期的理想,不一定都会实现和保持,但是对于之后的发展轨迹会有深远的影响。童年的理想主导了我的努力方向,学习的快乐给了我实现理想的内在动力(intrinsic motivation)。于是,教书成了我终身的职业。
(作者是肯尼索州立大学教育心理学与研究教授。Binyao Zheng, Kennesaw State University)